尚雯婕《in》：流星時代的恒星嘗試

愛蔥滴米

他們看好尚雯婕，認定她有這個料，理應(yīng)走這條路。但他們遇到了時代所設(shè)下的致命的困難：人們對歌曲的注意力已經(jīng)轉(zhuǎn)移了，用音樂，已經(jīng)砸不開大眾的市場。那么如何鍛造“尚女王”呢？國際和當代的經(jīng)驗告訴我們，還有一條通上華山的金磚路，就是時尚、聲色、大片兒、規(guī)模，所以他們用重金、大場面、豪華盛宴、高曝光率推波助瀾。

一個原本籍籍無名的女子，被520萬張選票推上超女之冠；之后，被更大的人浪非議。舉世洶洶，惡語如潮，重壓如天；尚雯婕怒氣漸增，對抗愈來愈強。冷眼與批評，批評與反批評，相克相生交替升級生生不滅水漲船高。形勢的發(fā)展，越來越像一場戰(zhàn)爭。

2011年，尚雯婕的《In》留下了一個樣本，一個無比生動的時代樣本。它以靈肉俱現(xiàn)的自我經(jīng)歷證明，這個浮躁翻滾、人心傾軋的世界，心靈的備受折磨，并非僅來源于外界，而首先根源于自身，“下面”。唯我的堅固，內(nèi)心的黑暗，才是痛苦的根源。

尚雯婕在EP《夢之浮橋》和專輯《在梵高的星空下》（2007）創(chuàng)造了一種新的音色，雖然它拘謹，模樣青澀，卻是稀有而珍貴的。我第一次接觸它，感覺金咖啡色滿眼。當時，我正在微博上盤點《華人好嗓異嗓》，有人向我舉薦，我立馬把它入選了。那是女中音的一個旁枝，爵士質(zhì)感中，糅著古典美聲的色澤。

那聲音典雅清麗，泛著金，又有咖啡的顏色香氣，沉靜又明亮，是都市情調(diào)的樣子，比如巴黎給人的那種象征。后來，尚雯婕給一種酒作代言，用這酒配那聲音，也貼切。你看，這酒是濃而且厚的。喝酒，卻像喝到了濃湯的口感。說它是酒吧，它有濃郁的奶油香；說它是奶油，它是酒，有熱與烈的酒力鋪底。很完美地，它把溫厚、香和內(nèi)勁兒、烈合在一起，總體上低沉內(nèi)蘊，卻也不全內(nèi)蘊，還是有騷勁兒，想放電。這也是那種聲音。

文藝氣質(zhì)的、內(nèi)蘊的尚雯婕，僅存在了兩年時間不到，之后，快速蛻變的尚雯婕，開始了“時代女性”的“上位”之旅。調(diào)門升高，音域展開，聲音變色，彩妝上臉，不斷升級。“時尚女王”、“彩妝女王”、“個性天后”、“潮流女皇”……一頂頂高帽子頭銜大得嚇人。品牌代言、外事活動、時裝秀、親善大使、演戲、出書……尚雯婕出現(xiàn)的場合，高入云端，全是些國際盛事，在那里她儼然座上客，在上流社會的名利場里，與政界、時尚界、文化界、娛樂界，總之，上流社會的高層人士來往。她簽的公司氣派也大，是雄踞中國電影最大票房，盤踞著一幫制、編、導(dǎo)、演大腕的華誼兄弟旗下。

這樣的尚雯婕卻成了一個笑話。有三年時間，尚雯婕這仨字，總是被人與山寨、與LadyＧGaga、與雷人造型、與東施效顰扯到一起。大多數(shù)人，碰到尚雯婕的地方是報紙、雜志、電視節(jié)目的娛樂八卦版，聽到看到的是娛記和娛樂評論家的諷刺挖苦。至于尚雯婕唱什么、唱得如何，天曉得。

我想，華誼兄弟是想把尚雯婕打造成超級明星、時代偶像。他們看好尚雯婕，認定她有這個料，理應(yīng)走這條路。但他們遇到了時代所設(shè)下的致命的困難：人們對歌曲的注意力已經(jīng)轉(zhuǎn)移了，用音樂，已經(jīng)砸不開大眾的市場。那么如何鍛造“尚女王”呢？國際和當代的經(jīng)驗告訴我們，還有一條通上華山的金磚路，就是時尚、聲色、大片兒、規(guī)模，所以他們用重金、大場面、豪華盛宴、高曝光率推波助瀾。碰巧華誼兄弟有的是資源，有各種高端人脈和品牌合作機會；而尚雯婕有的是才能，法語同聲翻譯、復(fù)旦才女、Ｔ型臺、演唱……簡直要什么有什么。要說尚雯婕出席的場合確實夠高端，往來的人也夠上檔次，布萊爾夫人、朱麗葉·比諾什、勞拉·菲比安、龔古爾獎得主克洛岱爾、比利時王儲及官員……但是，尚氏形象品牌并沒有樹起來，反倒越樹越歪了。

華誼兄弟還面對著一個困難，這是他們迄今可能也沒弄清楚的，雖然無數(shù)具體、實在、痛苦的體驗已經(jīng)像千萬把刀子一次次地在剜心，在割肉，認識上卻未必清醒明白。平心而論，《唐山大地震》不是一部電影杰作嗎？但微博上的馮小剛（微博），卻被涂抹得近乎小丑。《甜蜜的旅程》、《23秒32年》不是被尚雯婕唱得如大歌手一般的大氣磅礴嗎？但是誰會待見？這種大，這種磅礴，本身就不合時宜。這是一個文化民主化的時代，人人玩藝術(shù)，人人當評論家。在草根與精英的戰(zhàn)爭中，由于草根的絕對數(shù)量優(yōu)勢，由于他們一起轟然發(fā)笑的宏大聲量，加上一些名人、團體、組織、機構(gòu)的鼓噪?yún)群埃�在遍地開花的大眾地盤上，精英藝術(shù)已經(jīng)死無葬身之地了。卓越超群是危險的，最好跟著大家一起混。而尚雯婕這一個案子，華誼兄弟還想做高，想樹一個飛越在眾生頭頂?shù)摹芭�王”，這實在讓人討厭，你以為你是誰啊？

結(jié)果極為吊詭，華誼兄弟的浩大之功，將聽眾注意力引向人心更浮躁的名利場，引向名利場的是是非非。人聲鼎沸鬧哄哄，五光十色亂紛紛，音樂越發(fā)聽不見。對尚雯婕的音樂事業(yè)來說，這三年唱片公司如此下氣力的操辦，效果是相反的。不僅未建其功，反而幫了倒忙。

五年來，尚雯婕從優(yōu)質(zhì)的女中音（專輯《在梵高的星空下》，2007），變成有能力的翻唱歌手（電影原聲帶《非誠勿擾》，2008），變成音域?qū)掗煹拇蟊娕�高音（專輯《時代女性》，2009），變成高能量的電子舞曲歌手（專輯《全球風靡》，2010），變成演唱力驕人、創(chuàng)作力可觀的創(chuàng)作歌手（專輯《Nightmare魔》，2011）……但這些音樂大躍進，盡被嘁嘁喳喳關(guān)于化妝和著裝的評頭品足淹沒，幾乎未被大眾注意。

那些注意到音樂的，也未必有好印象。聽聽,這技巧是高超的，這能耐是傲人的，這姿態(tài)是高高在上的，這讓人不舒服。但尚雯婕這個人，偏偏要耍能耐，對才能高度自信，對自己高度自戀，半分不容旁人詆毀。她處在眾聲非議的漩渦中心，對世人聽而不聞充滿了不解，更不明白人們?yōu)槭裁匆獙λ凉娕K水。實不知，這世人的不理解，她自己也負有責任：除了她一貫高高在上的姿態(tài)，她的音樂求新求變太快，太急于展示自己多樣化的才華，每一次蛻變的完成度卻不夠，沉靜勁兒也明顯欠缺。如果說聽眾浮躁，她自己就是浮躁之源。那些創(chuàng)造、技巧、能力，順手拿來的多，自我創(chuàng)生的少，因為缺乏足夠的時間沉淀，她的音樂形象其實失去了被大眾識別的可能。況且，音樂的感人力量，也不只是能耐，主要不是能耐。

但尚雯婕較上勁了。世人愈是看不見，她愈要展現(xiàn)更多能耐，不信你看不見。結(jié)果，2010年11月至2011年8月，九個月時間，尚雯婕出了三張專輯，后一張還要顛覆前一張。這等于加力助長浮躁，加速惡性循環(huán)。

尚雯婕與大眾之間，出現(xiàn)了越來越緊張的對立。一個原本籍籍無名的女子，被520萬張選票推上超女之冠；之后，被更大的人浪非議。舉世洶洶，惡語如潮，重壓如天；尚雯婕怒氣漸增，對抗愈來愈強。冷眼與批評，批評與反批評，相克相生交替升級生生不滅水漲船高。形勢的發(fā)展，越來越像一場戰(zhàn)爭。

2011年8月，專輯《In》在這種背景下出世。

哦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／可你錯了／我來不是要為你唱歌／這一次，我要剖開自己／讓你看看里面

我在我的戰(zhàn)爭中／一個抉擇的戰(zhàn)場／這戰(zhàn)爭無人看見，只有我／無人獲勝／我們只能選擇／只能失敗／選擇在身體和心之間／你贏了身體，就輸?shù)粜模�或者贏了心，輸?shù)羯眢w

人們總問我這樣的問題／我的怒，我的恨／它們來自哪里／它們來自我／它們來自我的心／我想我有點兒怪／能看見他們的恐懼、欲望／我試著不去信／但它們跟著我，無論我到哪里／所以現(xiàn)在，我在這里／你們看見我的傷／一把銀的刀，插在我的背上／看，我的背上，有一把銀的刀

下面，下面／在下面，你看見了什么／下面，下面／你看不見嗎／那里令人窒息

有時我畫畫／那畫毫無章法／萬物不動／唯有火焰中的鬼魂／但愿雨能將我喚醒／然后我會隨她而去／隨她游蕩

我什么都沒看見／這里無人光顧／所以，我享受的這自由／也讓我痛苦／好像，你有膽說你了解我／好像，對我來說，你們都已經(jīng)死去

這整整28年／我一直在尋找自己／人們以為我瘋了／我一直在做正常人不做的事／為什么／我不知道／我搞不懂我自己／我覺得內(nèi)心深處／我恨我自己／但是沒關(guān)系／我想，我會學(xué)著忘記

我無法再入睡，我已分裂成兩個。／一個平靜，一個爭斗。／我無法再進食，食物已經(jīng)無味／一切了無意義。／活在黑暗中／光明遙遠／遙不可及，無法接觸／我是我所感到的／我是我所看到的／我是我所信仰的／我是我所感到的／我是我所信仰的／我是我所看到的

這是《In》的開篇，《Underneath暗流》。歌詞是英文，最后一段是法文，中文詞是我翻譯的。在電子樂的洪流中，人潮往來，又無比孤寂，尚雯婕念念叨叨，叨叨唱唱，在內(nèi)心里展開與外界非議的激烈爭辯。她的姿態(tài)還是一貫的高高在上，與抵在面前的聽眾對立著、對抗著，令人討厭。但她一貫所欠缺的誠懇，由于受傷害之重，由于自我心理分析的深度之深，而凸現(xiàn)，而強烈，而感人。潛意識如此之深，深入到異常的邊緣，那近乎于無底淵藪的窒息。一個個念頭驟起驟伏，速度飛快，相互對立、矛盾、糾纏。不可救藥的黑暗，最終徹底籠蓋，那里，這個唯我者，淹沒在只有自我被感知、被確定的萬念之海中，走進堅固更如鐵幕的唯我。

愛是著魔／你的心／是我的靈感／它在你眼中／我能否活下去／請不要拿走／我的救贖／這全是幻覺

緊隨其后的《Imagination荒謬的愛》，有一種更快，更疾如火石的速度。詞意跳躍很大，每一句都讓人意外，是極端心境下紛念閃爍，語氣極為確定，心情極為迫切，干脆得像一刀刀斬落。在心理的狀態(tài)上，卻有一種受制于對方、完全被對方統(tǒng)攝的被魘住的噩夢感。“告訴我你的困惑／不要隱瞞／你的懺悔／你的崩潰／我能否活下去／可是你沒在聽／你沒在聽”，這緊接著的一段，一百八十度地掉轉(zhuǎn)頭，開始對對方的追迫，哀憐的祈求突然變成威逼的命令，語氣依然像一刀刀斬落，外在壓迫間不容發(fā)，緊張得透不過氣。看似我轉(zhuǎn)成了主導(dǎo)一方，一切仍是被對方牢牢操控、抓死，最終，陷入的是終極的無望、虛無。這是情歌，但顯然比情歌有更大的象征空間，預(yù)示了那個唯我者最終的命運：向上尋求，一無所有，一切根本虛幻。一個否定。它是自我顯現(xiàn)的，可能是唯我者不自覺的。

在外部世界的力量輾壓下，欲念翻騰如同夢魘，心靈窒息，“我”形如行尸走肉，感受不到靈魂，一切變成空無。“我叫它詛咒／這像是詛咒”，在人世紛擾的駭浪中翻滾、搏命，備受壓抑，靈魂似乎出竅，仇恨填滿了內(nèi)心，我詛咒，又像是我受著詛咒。“我曾經(jīng)很快樂／滿足而自信”，但這時天上傳來了聲音，也許是地獄里傳來了聲音，“你走進來／你說：不”，一切夢幻旋即破滅。

《Where Is My Soul靈魂的去向》逼真地再現(xiàn)了人遭受至深打擊，靈肉似乎分離的狀態(tài)。在至高的詰問、終極的空虛中，天人交戰(zhàn)。這生命最黑暗的時刻，呈現(xiàn)的依然是外界的紛擾，是巨大的塵世壓力下的失魂反應(yīng)。

《Addiction 沉迷》和 《To McQueen傾慕者的幻想》是專輯中歌詞最銳利的兩首杰作，對這個時代的娛樂與精神圖景具有驚人的揭示力。這是網(wǎng)絡(luò)打通億萬普通人的發(fā)言通道后，粉絲文化所呈現(xiàn)的新的癥候。由于尚雯婕所處的特殊角色，她有幾年來備身受萬千言論炙烤的親身經(jīng)歷，又有作為粉絲追慕偶像的體驗，這使她的刻畫入木三分，活靈活現(xiàn)。粉絲與名人之間的對話、對罵、猜忌、糾纏，公開直接赤裸裸，越斗越蠻纏，越蠻纏越慘烈，彼此傷害，像是人類史上規(guī)模空前的集體施暴；又瘋瘋癲癲，顛倒眾生，沉迷，狂熱，痛苦中充滿快感和瘋狂，像是一場戰(zhàn)爭，更像是一場虐戀。

每個人懷疑我／每個人質(zhì)問我／每個人壓迫我／都想要我身上的一片／可是你拿不到／所以不要裝了／裝作是我的救世主

我并不真的明白／但疼痛讓我清醒／來，加倍指責我／更狠勁兒地打我／我喜歡這樣／我已經(jīng)上了癮寶貝兒／所以別玩了／來，使勁兒傷我／然后我會看見／嶄新的一天

這讓我悲傷／這讓我瘋狂／這讓我野蠻／我喜歡野蠻／所以讓我如愿吧／這讓我沮喪／這讓我殘忍／這讓我亢奮／這讓我失落／太復(fù)雜了

我不想弄明白／所以請你立馬消失／來，加倍指責我／更狠勁兒地打我／我喜歡這樣／我是打不垮的寶貝兒／所以別玩了／來，使勁兒傷我／之后將是／嶄新的一天

越疼，就越喜歡／越割，就越美妙／越燒，就越來勁兒／對的，噢不對／好極了，噢真糟糕／這是我，噢這是你／你信不信

你不在那兒／你不在那兒等我

——《Addiction 沉迷》

《In》中的尚雯婕，像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，又像是個戰(zhàn)神。在時尚、先鋒、藝術(shù)突進色彩濃烈的電子樂中，閃閃發(fā)光，披堅執(zhí)銳。她高超的演唱力，高蹈、華麗的唱法，十足像個女神，堪與史上最優(yōu)秀的女伶一較高下。華誼兄弟看得不錯，她確實是個超級明星。

尚雯婕還是那個尚雯婕。所不同的是，這一次她不只是好斗，也潛入到了自己的內(nèi)部，那一切動蕩的根源，在里面，在下面，在那里將一切撕裂。她還在跟大眾較勁，咄咄逼人，歌聲中透著殺氣。但這一次，她也殺向了自己，把那個內(nèi)部的尚雯婕也放在了砧板上。

“In”這個詞，指的是“時尚”，這是尚雯婕近兩年一直在銳意進取的方向；“In”這個詞，又指“內(nèi)在”，這個與時尚相反的方向，讓尚雯婕有幸做到了外表與內(nèi)在、氣質(zhì)與靈魂的統(tǒng)一。由此，她高高在上，卻又深深向下。她狀如女神，卻又精神崩潰。陰郁冰冷的電子樂，清冷華麗的孤傲女聲，聲音的美學(xué)與音樂要表達的內(nèi)容也統(tǒng)一起來。在中途，她觸到了真相，那是徹底的無望。到最后，她希望著拯救，那像是信仰的安撫。最有趣的是，很難說，那至深的擾動，究竟是上帝的呼喚，還是魔鬼的糾纏。

2011年，尚雯婕的《In》留下了一個樣本，一個無比生動的時代樣本。它以靈肉俱現(xiàn)的自我經(jīng)歷證明，這個浮躁翻滾、人心傾軋的世界，心靈的備受折磨，并非僅來源于外界，而首先根源于自身，“下面”。唯我的堅固，內(nèi)心的黑暗，才是痛苦的根源。


在大眾流行領(lǐng)域，《In》具有與搖滾領(lǐng)域的力作左小祖咒《廟會之旅Ⅱ》類似的分量，是鎮(zhèn)住2011年的兩塊巨石。但不管怎么說，這已經(jīng)是一個流星時代。2007年以來，尚雯婕一直是在流星時代，力圖征服著眾人，作著超越群芳、成為恒星的嘗試。但在太多、太快、太紛雜的平民矮化場景下，超級明星的努力，注定失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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